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巾乌衣,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1;声名籍甚2。薛公蕙校越3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4,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5闻之,客诸幕6。文长每见则葛巾乌衣,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徐渭,字文长,是山阴的秀才;名声很高。薛公蕙在浙江作主考的时候,对他的才学大以为奇,称他为国士。可是他运气不好,屡次应考都失败了。巡抚胡公宗宪听说,便邀他去作幕客。文长每次谒见,都是头带麻布头巾,身穿青色衣服,纵谈天下大事,胡公非常欣赏他。
是时公数督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是时公数督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7,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8云。那时胡公已经数次督师边疆,在东南一带威势很重,手下的军官都是跪着禀事,匍匐进退,不敢抬头;文长不过是部下一个秀才,而竟和他傲然相见。别人把他比作刘真长、杜少陵一流的人。
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9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那时偶而擒到一只白鹿,命文长作一个奏表,报告皇上。奏表上去后;世宗皇帝很喜欢。胡公因此也更爱重文长,一切奏疏计划,都由他经手草拟。文长自负有才华、能谋略,喜欢设计奇特的计谋,讨论军事问题也多半很中肯;他看天下人都没有够他标准的,可是终于无所遇合。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10,遂乃放浪曲糵11,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12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文长在政界既不得志,于是放纵地饮酒,任意游山玩水,到华北一带,远游沙漠。他所见的山奔海啸,沙飞雷鸣,骤雨狂风,幽谷大城,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的情状,都一一用诗来表达。他心里又有一腔蓬勃不可磨灭的气势,和英雄穷途、无处托身的悲愤。
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沈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13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14独出,有王者气15;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沈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16之流亚也。所以他所作的诗,像有一股怒气,也像对人世傲笑,像江水出峡的激流,也像新苗破土的茁长,像寡妇在午夜的怨泣,也像旅客在霜晨的哀感。虽然所采的体裁格调有时比较卑下,但是有其独特的巧思,不是那些像妇人女子一样柔顺阿谀的文人所能望其项背。他的文章有高明的意见,气势沈雄而章法谨严,文章形式虽或有所模仿,但并无损于其才情,文章内容虽或充满议论,但并无伤于其风格,可说是韩愈、曾巩一流的大家。
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17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文长既然常和当时的格调不合,当时那些所谓文豪,文长都很不客气地加以抨击,认为不值一文;因此他的名声不能传到浙江以外的地区,真是可叹息的事!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闲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18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闲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他喜欢书法,笔力奔放像他的诗一样,在苍老遒劲之中透出秀姿,正是欧阳公所谓「美人迟暮,自有风姿」的那种。有时也以余才来画花鸟,都有超俗俊逸的韵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抃力解,乃得出。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抃19力解,乃得出。到后来,他受嫌疑谋杀他的续弦妻子,被捕下狱,判了死刑。张元抃翰林极力解救,才得释放。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晚年时他心中悲愤更深,更加装疯作癫。有时显要的人去拜访他,也拒绝见面;有时带钱到酒馆,叫一些贩夫走卒一同喝酒;曾经自己用斧头打破头,血流满面,头骨都打碎了,揉起来发出声音;又曾用尖锥刺自己的两耳,插入一寸多,仍旧未死去。
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周望20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21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据周望说,文长晚年的诗文更有奇气,没有刻印出版,只有原稿藏在家中。我同年中进士的朋友有一位到浙江作官,我托他把文长的存稿抄一份,到现在还未抄来。我所见到的《徐文长集》不过是二种残缺不全的集子而已。而文长终于因为不得志而怀愤去世了。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闲世豪杰,永陵英主。石公22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23。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闲世豪杰,永陵英主。石公评论道:先生命运坏到极点,于是成了癫狂;癫狂到了极点,于是招来牢狱之灾。古今文人的困苦倒霉,没有比先生更甚的了;虽然如此,胡公是很少有的豪杰,世宗皇帝是很英明的主上。
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胡公对先生特别优礼,可见胡公重视先生;皇上对先生的奏表很喜欢,可见皇上重视先生;只不过还没有作大官而已。先生的诗文独树一帜,一扫近代污杂的习气;将来自有定论。那么又怎么能说先生不遇呢?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梅客生24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25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梅客生曾经给我一封信,里面说:「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本人更奇怪,他本人比他的诗更奇怪。」我认为文长是无一方面不奇怪的人!无一方面不奇怪,因此也无一方面不倒霉了!岂不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