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簡
作者／出處
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之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余憶童稚1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2，見藐小3之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4之趣。
我回憶小時候，能夠睜大眼睛對着太陽看，目力好到連最細微的東西都能看清楚，每逢看到小東西時，必定要仔細觀察牠的紋理，所以常常得到一種不平常的趣味。
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空，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首觀之，項為之強。又留蚊子素帳中，徐噴以煙，使之沖煙而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如鶴唳雲端，怡然稱快。夏蚊成雷5，私擬作群鶴舞空6，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7首觀之，項8為之強。又留蚊子素帳9中，徐噴以煙，使之沖煙而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如鶴唳10雲端，怡然11稱快。
夏天蚊聲嗡嗡像打雷，我曾想像到一羣鶴在空中飛舞，心裏這樣一想，那成千成百的蚊蟲，便真個都成了白鶴了；因為抬着頭看牠們，我的脖頸都弄得硬挺挺的。又故意把蚊子留在白帳子裏，我慢慢噴出煙來，讓牠們沖着煙飛叫，我把它們當做了青雲白鶴，果然就像白鶴在雲頭上叫着的一樣，自己感到非常快樂。
於土牆凹凸處，花臺小草叢雜處，常蹲其身，使與臺齊，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壑，神遊其中，恰然自得。於土牆凹凸12處，花臺小草叢雜處，常蹲13其身，使與臺齊，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14，凹者為壑15，神遊其中，恰然自得16。
在土牆上那些高低不平的地方，或是花臺上亂長着小草的地方，我常常蹲着身子，使頭和臺一般高，聚精會神地仔細看，把亂草當做樹林，把蟲蟻常做野獸，把土和石子凸出的地方當做山丘，凹下的地方常做溪壑，想像自己就在裏面遊覽，更有一種自得的樂趣。
一日，見二蟲鬥草間，觀之正濃，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蝦蟆也；舌一吐而二蟲盡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覺呀然驚恐。神定，捉蝦蟆，鞭數十，驅之別院。……一日，見二蟲鬥草間，觀之正濃，忽有龐然17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蝦蟆18也；舌一吐而二蟲盡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覺呀然19驚恐。神定，捉蝦蟆，鞭20數十，驅21之別院。……
有一天，看見兩個小蟲在草裏打架，我正看得起勁，忽然有個很大的東西，像拔山倒樹般竄了過來，原來是一隻癩蝦蟆；牠把舌頭一吐，那兩個小蟲全給牠吞進去。我年紀小，正在看得出神，不覺大吃一驚。等到精神鎮定下來，便立即捉住蝦蟆，鞭打了牠好幾十下，把牠趕到別的院子去。……
及長，愛花成癖。……余閒居，案頭瓶花不絕。芸曰︰「子之插花能備風晴雨露，可謂精妙入神；而畫中有草蟲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蟲躑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過耳！」及長，愛花成癖22。……余閒居，案頭瓶花不絕。芸23曰：「子24之插花能備風晴雨露，可謂精妙入神；而畫中有草蟲一法25，盍26仿而效之？」余曰：「蟲躑躅27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28罪過耳！」
到年紀大了，喜愛花成了癖。……我閒住着時，桌上瓶子裏的花一直沒斷過。芸說：「您的插花技術，能夠具備風晴雨露各種姿態，可以說是精巧已極；不過繪畫裏面有草蟲一種畫法，何不仿照着學一學它？」我說：「蟲類站腳不定，不受約束，怎麼能仿照？」芸說：「有一個法子，只怕作俑的是罪過罷啦！」
余曰︰「試言之。」曰︰「蟲死色不變，覓螳螂、蟬、蝶之屬，以針刺死，用細絲扣蟲項繫花草間；整其足，或抱梗，或踏葉，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見者無不稱絕。求之閨中，今恐未必有此會心者矣！……余曰：「試言之。」曰：「蟲死色不變，覓螳螂29、蟬、蝶之屬，以針刺死，用細絲扣蟲項繫花草間；整其足，或抱梗30，或踏葉，宛然31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32其法行之，見者無不稱絕。求之閨中33，今恐未必有此會心34者矣！……我說：「且說說看。」便說道：「蟲死了顏色是不變的，找那螳螂、蟬、蝴蝶這一類的蟲來，拿針刺死，用細絲扣住蟲的脖頸繫在花草裏，弄好牠的腳，或使抱着花枝，或使踏着花葉，看來簡直就像活的一樣，不是也很好嗎？」我聽了高興，就照她的辦法實行，看見的人沒有不說絕妙的。要想再在閨房中找尋這種韻事，如今恐怕未必有這樣會心的人了！……
蘇城有南園、北園二處，菜花黃時，苦無酒家小飲；攜盒而往，對花冷飲，殊無意味。或議就近覓飲者，或議看花歸飲者，終不如對花熱飲為快，眾議未定。芸笑子曰︰「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爐火來。」聚笑曰︰「諾。」蘇城35有南園、北園二處，菜花黃時，苦無酒家小飲；攜盒而往，對花冷飲，殊無意味。或議就近覓飲者，或議看花歸飲者，終不如對花熱飲為快，眾議未定。芸笑子曰：「明日但各出杖頭錢36，我自擔爐火來。」聚笑曰：「諾。」
蘇州城有南北兩個花園，每年菜花黃的時候，總苦於沒酒家能夠小飲；帶了酒盒前去，對着花兒冷菜下酒，實在沒有意思。有提議就在附近找酒吃的，也有提議看過花後再回來飲酒的，終究趕不上對着花兒能有熱菜下酒痛快，眾議紛紛，沒法決定。芸笑着說：「明天只要各人拿出買酒的錢來，我負責擔了爐火來。」大家笑說：「好的。」
眾去，余問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見市中賣餛飩者，其擔鍋竈無不備，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調端整，到彼處再一下鍋。茶酒兩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攜一砂罐去，以鐵叉串罐柄，去其鍋，懸於行竈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稱善。眾去，余問曰：「卿37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見市中賣餛飩者，其擔鍋竈無不備，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調端整，到彼處再一下鍋。茶酒兩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攜一砂罐去，以鐵叉串罐柄，去其鍋，懸於行竈38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稱善。等大家散了，我問：「您當真自己去嗎？」芸說：「不是的；我見街上賣餛飩的，那擔子上鍋竃都有，何不就僱了他去，我先把菜做好，到那裏再下一次鍋，這樣，就茶酒都便當了。」我說：「酒菜固然便當了，只是缺乏煎茶的東西。」芸說：「帶一個砂礶去，用鐵叉串住礶柄，去掉那鍋，掛在行竃當中，加點柴火煎茶，不是也很便當嗎？」我聽了鼓掌叫好。
街頭有鮑姓者，賣餛飩為業，以百錢雇其擔，約以明日午後。鮑欣然允諾。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眾咸嘆服。飯後同往，并帶席墊，至南園，擇柳陰下團坐，先烹茗，飲畢，然後煖酒烹肴。是時風和日麗，徧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街頭有鮑姓者，賣餛飩為業，以百錢雇其擔，約以明日午後。鮑欣然允諾。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眾咸嘆服。飯後同往，并帶席墊，至南園，擇柳陰下團坐，先烹茗，飲畢，然後煖酒烹肴。是時風和日麗，徧地黃金39，青衫紅袖40，越阡度陌41，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街頭有個姓鮑的，專賣餛飩為業，用一百大錢雇了他的擔子，約好明天午後使用。老鮑歡歡喜喜答應了。明天看花的來了，我把這事古訴他們，大家都讚歎佩服。吃過飯一同出發，並且帶着蓆墊，到了南園，選擇柳陰下面團團坐下；先燒茶，喝完了，然後煖酒熱菜。這時，柔和的風，美麗的太陽，遍地菜花像鋪上了黃金；男男女女，在園裏的走道上來來往往，驚得蜜蜂蝴蝶亂飛，令人不消飲酒便已心醉。
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擔者頗不俗，拉與同飲。遊人見之莫不羡為奇想。杯盤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臥，或歌或嘯。紅日將頹，余思粥，擔者即為買米煮之，果腹而歸。芸問日︰「今日之遊樂乎？」眾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擔者頗不俗，拉與同飲。遊人見之莫不羡為奇想。杯盤狼藉42，各已陶然43，或坐或臥，或歌或嘯44。紅日將頹45，余思粥，擔者即為買米煮之，果腹46而歸。芸問日：「今日之遊樂乎？」眾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一會兒酒菜都熱，坐在地上大吃特吃。挑擔的人也很不俗，拉來一同飲酒。遊人見這光景，沒有一個不羨慕，認為設想得出奇。吃完了，杯盤弄得一塌糊塗，人人都已醉得差不多，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唱歌的，有吹口哨的。紅日快下山時，我想吃粥，挑擔的人便馬上買米去煮，吃得飽了才動身回家。芸問：「今天遊得快樂嗎？」大家套用一句古語說：「非夫人之力不及此！」便在大笑聲中散去。
貧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儉而雅潔。省儉之法，曰「就事論事。」余愛小飲，不喜多菜。芸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隻，中置一隻，外置五隻，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蓋均起凹楞，蓋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頭，如一朶墨梅覆桌；啟蓋視之，如菜裝於花瓣中。貧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47房舍，宜省儉而雅潔。省儉之法，曰「就事論事。」余愛小飲，不喜多菜。芸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隻，中置一隻，外置五隻，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蓋均起凹楞48，蓋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頭，如一朶墨梅覆桌；啟蓋視之，如菜裝於花瓣中。
窮讀書人的起居飲食，以及家常用具和住的房間，應該省儉而又雅潔才對。省儉辦法，主要是「就事論事」。比如我吃點酒，卻不喜歡菜多。芸便給製了一個棉花盒，用兩寸的白瓷深碟六隻，中間放一隻，外圍放五隻，用灰漆好，那式樣恰像一朵梅花。盒底盒蓋都有凹陷的稜角，盒蓋上有像花蒂的柄；把它放在桌上，就像一朵墨梅蓋着桌子；打開盒蓋來看，就像菜都裝在花瓣裏面。
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隨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邊圓盤一隻，以便放盃箸酒壺之類，隨處可擺，移掇亦便。即食物省儉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領襪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東補西，必整必潔，色取闇淡以免垢跡，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飾省儉之一端也。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隨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邊圓盤一隻，以便放盃箸酒壺之類，隨處可擺，移掇49亦便。即食物省儉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領襪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東補西，必整必潔，色取闇淡以免垢跡，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飾省儉之一端也。一盒六樣，兩三知己朋友可以隨意吃，吃完再添。另外又做了一隻矮邊圓盤，是放酒杯、筷子、酒壺用的；甚麼地方都可以擺，搬動也便當。這就是食物省儉的一個實例。又如：我的小帽和領子襪子都是芸自己做的。衣服破了的，移東補西，一定要整齊，一定要清潔；色彩採用闇淡一類，免得容易弄髒；既可以出去穿用，又可以在家穿用。這又是服裝省儉的一個實例。
初至蕭爽樓中嫌其暗，以白紙糊壁，遂亮。夏月樓下去窗，無闌干，覺空洞無遮攔。芸曰︰「有舊竹簾在，何不以簾代欄？」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數根黝黑色，一豎一較留出走路。截半簾搭在橫竹上，垂至地，高與桌齊；中豎短竹四根，用麻線扎定，然後於橫竹搭簾處，尋舊黑布條，遠橫竹裹縫之；既可遮攔飾觀，又不費錢。」初至蕭爽樓50中嫌其暗，以白紙糊壁，遂亮。夏月樓下去窗，無闌干，覺空洞無遮攔。芸曰：「有舊竹簾在，何不以簾代欄？」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數根黝黑51色，一豎一較留出走路。截半簾搭在橫竹上，垂至地，高與桌齊；中豎短竹四根，用麻線扎定，然後於橫竹搭簾處，尋舊黑布條，遠橫竹裹縫之；既可遮攔飾觀，又不費錢。」再如：初搬進蕭爽樓時，嫌它光線暗，改用白紙糊壁，便立見光亮。夏天，樓下除掉了窗子，因沒欄杆，覺得空空洞洞，沒有遮攔。芸說：「有舊竹簾子，何不用簾子替代欄杆？」我說，「怎麼代法？」芸說：「用幾根青黑色的竹子，一竪一橫地支架起來，留出走路的地方。截開簾子的一半搭在橫竹上面，垂到地上，要和桌子一樣高；中間竪立短竹四根，用麻線紮妥；然後在橫竹搭着簾子的地方，找些舊黑布條，連同橫竹一齊包裹縫住；既可以遮攔，又能美觀，又不費錢。」
此就事論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謂「竹頭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此就事論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謂「竹頭木屑皆有用」52，良有以也53。這也是「就事論事」的一種辦法。用這些例證推論下去，古人所說的「竹頭木屑都有用」，實在是有道理的。
導賞
本文記述身邊瑣事的情趣，說明人如胸懷曠達，雖窮亦能享樂；真正的快樂，不必怎樣費金錢；亦即金錢不一定便能買到真正的快樂。本文所記皆身邊瑣事，事情本身並無緊密的聯繫，因而文章本身除了以「童稚」和「及長」兩個時期作為敍述的綱領外，也就沒有嚴格的條理；卻又並非全無條理。因為看似滿地散錢，而有了「童稚」「及長」兩個綱領，自然就有了一個線索，並不覺得雜亂。此文的妙處亦正在此。讀此文時，只覺作者不是有意作文，只覺筆之所觸，妙趣橫生，天機一片，實為絕妙的性靈文字。
查閱次數：4329
資料來源：
朗讀：廖劍雲（粵）、賀晨（普）
|
註釋、譯文：《友聯活葉文選》，友聯出版社
|
導賞：《友聯活葉文選》，友聯出版社（文）、廖劍雲（粵）、程廣寬（普）
作者／出處
沈復
沈復（公元一七六三──一八〇八）字三白，清朝江蘇吳縣人。性爽直，落拓不羈，能書善畫，喜愛風雅。幼年和他的表姊陳芸結婚，芸也能吟詠，聰明賢慧，夫婦間愛情彌篤。誰知在舊禮教籠罩下的大家庭中，這樣一對美滿的愛侶，竟不見容，而被父親逐出。為了維持夫婦二人的生活，他曾遊幕四方，並曾為酒商。以後陳芸愁病而死，又遭家庭變故，晚年學道以終。所著《浮生六記》，是他的自傳，文字膾炙人口，近代文人一致推許。
查閱次數：1979
資料來源：
《友聯活葉文選》，友聯出版社
創作背景
《浮生六記》一書，現存只有四記，本文是其中的一「記」，因原文太長，稍有刪節，均用省略號分別標明。閒情記趣，就是記悠閒中的樂趣。
資料來源：
《友聯活葉文選》，友聯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