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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所說出於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凡說之難1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2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3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4。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5所說出於為名高者也6,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7必棄遠矣8
一般說,遊說的困難,並不是把我所知道的東西可用言語表達出來的困難;也不是用我的辯說能表明我的意思的困難;更不是我敢於雄辯滔滔能把一切事理分析得淋漓盡致的困難。一般說,遊說的困難,只是在於能摸清楚對方的心理,而用我的說辭打動得恰到好處而已。比方說:如果對方是愛高名的,你卻對他講厚利,便自然要認為庸俗不堪,瞧你不起,把你丟得遠遠地了。
所說出於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所說出於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9必不收矣10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11,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12;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13。此不可不察也。
如果對方是愛厚利的,你卻對他講高名,便自然要認為你不夠心計,不懂現實,對你絕對不願收容了。如果對方骨子裏愛厚利而表面上愛高名,倘你對他講高名,便對不起,表面上收容你,骨子裏疏遠你。反之,對他講厚利,更對不起,骨子裏採用你,表面上攆走你。這些竅妙是不可不先搞通的。
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彼顯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說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為,如此者身危。規異事而當,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於外,必以為己也,如此者身危。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所匿之事14,如此者身危。彼顯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15說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為16,如此者身危。規異事而當17知者揣之外而得之18,事泄於外,必以為己也,如此者身危。
大概事情以秘密而成功,言語因洩漏而失敗;這倒未必定要他本人洩漏,只要你談話之間曾經觸犯了他的陰私事件;這樣,生命便有危險。或者他顯然另有企圖,卻故意用旁的事情扯淡;但遊說的人不但懂得他的另一企圖,而且懂得他所以扯淡的緣故;這樣,生命便有危險。或者代他規劃某種機密事件達成目的,卻被局外的聰明鬼猜中,洩漏在外,他以為你所洩漏;這樣,生命便有危險。
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忘;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此者身危。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禮義以挑其惡,如此者身危。貴人或得計而欲自以為功,說者與知焉,如此者身危。強以其所不能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故與之論大人,則以為間己矣;與之論細人,則以為賣重。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19,說行而有功,則德忘;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此者身危。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禮義以挑其惡20,如此者身危。貴人或得計而欲自以為功,說者與知焉21,如此者身危。強以其所不能為,止以其所不能已22,如此者身危。故與之論大人,則以為間己矣23與之論細人,則以為賣重24
或者和對方關係不深,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那麼,如果行而有功,定忘了你;行而失敗,定懷疑你;這樣,生命便有危險。或者要人犯了錯誤,遊說的人卻公開拿甚麼禮義的大帽子去挑起他的自卑感;這樣,生命便有危險。或者要人碰上一件得意的事,正想自己居功,遊說的人卻曾參與機密;這樣,生命便有危險。勉強他幹所不能幹的事,制止他停所不能停的事;這樣,生命便有危險。所以,和他談論高級人員嗎?他便以為你要挑撥離間;和他談論低級人員嗎?他便以為你想示寵弄權;
論其所愛,則以為藉資;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己也。徑省其說,則以為不智而拙之;米鹽博辯,則以為多而交之。略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論其所愛,則以為藉資25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己也26徑省其說,則以為不智而拙之27米鹽博辯,則以為多而交之28略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29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30。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
談論他所高興的人物嗎?他便以為你在打通政治內線;談論他所討厭的人物嗎?他便以為你是刺探人事行情。再則,你老老實實簡簡單單說嗎?他便以為你不高明,把你看成笨伯;你詳詳細細源源本本說嗎?他便以為你太瑣碎,把你當做書獃。不談事實只談原理嗎?他便以為你怯懦,不敢面對現實;面面俱到滔滔不絕嗎?他便以為你粗野,不免霸氣凌人。這些都是遊說的困難,不能不知道的。
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彼有私急也,必以公義示而強之。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說者因為之飾其美而少其不為也。其心有高也,而實不能及,說者為之舉其過而見其惡,而多其不行也。凡說之務31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32彼有私急也,必以公義示而強之33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34說者因為之飾其美而少其不為也35。其心有高也,而實不能及,說者為之舉其過而見其惡,而多其不行也36
一般說,遊說這玩意,在乎把對方自鳴得意的所在,加油加醋地捧場;對方自覺掃臉的所在,想方設法地遮掩。他如果為了私人利益,鬼鬼祟祟地急想幹些甚麼,你該給編出一套冠冕堂皇的理論,強而後可地勸着他幹。他如果本無大志,而事情又「騎虎難下」,不能不幹時;這場合,遊說的人應該就勢把事情好的方面盡量渲染打氣;在他腦子裏造成不幹未免可惜的信念。他如果好高騖遠,而實力又相差太遠,配合不上時;這場合,遊說的人應該給他把事情壞的方面加強形容洩氣;在他腦子裏造成幹了得不償失的結論。
有欲矜以智能,則為之舉異事之同類者,多為之地,使之資說於我,而佯不知也,以資其智。欲內相存之言,則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見其合於私利也。欲陳危害之事,則顯其毀誹而微見其合於私患也。有欲矜以智能,則為之舉異事之同類者37多為之地,使之資說於我38而佯不知也,以資其智39欲內相存之言,則必以美名明之40而微見其合於私利也41欲陳危害之事,則顯其毀誹而微見其合於私患也42
或者他如果自以為聰明能力了不得,便不妨順手把其它同樣性質的問題,扯在一起研討,給他多留地步,自然入我圈套,我還裝不知道,讓他以為真是自己了得,而感到滿足。或者你希望他能採納一種成全他人的主張時,那便必須正面表示:這樣幹,必有好的名譽;同時側面暗示:這樣幹,也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或者你建議他剷除一種危害公眾的障礙時,那便必須正面表示:這種東西,實在罪該萬死;同時側面暗示:這樣幹,也是為了他自己的禍害。
譽異人與同行者,規異事與同計者。有與同污者,則必以大飾其無傷也;有與同敗者,則必以明飾其無失也。彼自多其力,則毋以其難概之也;自勇其斷,則無以其謫怒之;自智其計,則毋以其敗窮之。大意無所拂悟,辭言無所繫縻,然後極騁智辯焉。此道所得親近不疑而得盡辭也。譽異人與同行者,規異事與同計者43有與同污者,則必以大飾其無傷也44有與同敗者,則必以明飾其無失也45彼自多其力,則毋以其難概之也46自勇其斷,則無以其謫怒之47自智其計,則毋以其敗窮之48大意無所拂悟,辭言無所繫縻49然後極騁智辯焉50此道所得親近不疑而得盡辭也51
再則,凡是作風和他相同的人物,你必須一體表示恭維;凡屬性質和這類似的事件,你必須照例表示要得。如果發現和他作風相同的人物有着污點,你必須表示這乃無傷大雅;如果發現和這性質類似的事件行而不通,你必須表示這確沒有不對。最後,他自己如果認為實力充足,可千萬別拿他困難的問題難他;他自己如果認為不可一世,可千萬別拿他當前的勁敵激他;他自己如果認為計劃高明,可千萬別拿他過去的失敗窘他。總之,必須等到他在大發脾氣時,也不致對你不高興;在任何情況下,你的議論他也一點不打回票;這才是你可以竭智盡力暢所欲言的時候。必須這樣,然後你才能夠親近而不被懷疑,才能夠把所要說的話透底說了出來。
伊尹為宰,百里奚為虜,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聖人也,然猶不能無役身以進,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為宰虜,而可以聽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恥也。夫曠日離久,而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引爭而不罪,則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飾其身,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伊尹為宰,百里奚為虜,皆所以干其上也52。此二人者,皆聖人也,然猶不能無役身以進53,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為宰虜54而可以聽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恥也55夫曠日離久56,而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57引爭而不罪58則明割利害以致其功59直指是非以飾其身60以此相持61,此說之成也。
從前伊尹曾經屈身做過廚子,百里奚更曾屈身做過奴隸;都只不過希望上峯能夠採納他們的主張罷啦。這兩個人,都是所謂聖人一流;然尚不能不把自己貶做奴隸以作進身之階,這樣地自己糟塌着。現在如果為了實現自己的主張,而也屈做廚子奴隸,而可以為統治階級所採納,達成賑世救民的目的,這不應算是賢能之士的恥辱的。因為經過時間的洗禮,有了深切的關係;任何策劃不會引起懷疑,任何爭辯不會構成罪過;進一步才能分析利害以便建立事功,直指是非以便表現自己;必如此,而後才是遊說的成功。
昔者鄭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因問於群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其思對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遂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昔者鄭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62。因問於群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其思對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遂不備鄭63。鄭人襲胡,取之64
從前鄭武公想伐胡,卻先把女兒許配胡君,使他高興。因而故意徵詢幹部的意見說:「我想調集軍隊,各位認為討伐誰好?」大夫關其思回答說:「最好是伐胡。」武公大發脾氣把他殺了,揚言說:「胡乃是我們兄弟之國,你居然敢說伐他,是甚麼存心?」胡君聽了,以為鄭國和他親善,不再防備鄭國;鄭國人便因此把胡襲滅了。
宋有富人,天雨牆壞。其子曰︰「不築,必將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此二人說者皆當矣,厚者為戮,薄者見疑,則非知之難也,處知則難也。故繞朝之言當矣,其為聖人於晉,而為戮於秦也,此不可不察。宋有富人,天雨牆壞。其子曰:「不築,必將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65。此二人說者皆當矣,厚者為戮,薄者見疑,則非知之難也,處知則難也66故繞朝之言當矣67其為聖人於晉,而為戮於秦也68,此不可不察。
宋國一個有錢人家,因為天雨壞了圍牆;他兒子說:「如不修理,定招強盜。」鄰舍一個老者,也同樣說。到了晚上果然被盜,損失很多財物。但結果,這家人卻稱讚自己的兒子,而懷疑鄰居的老人。兩個人的話都說準了,卻一個送了性命,一個被疑做賊;足見天下事情,不是「知道」困難,而是處理「知道」問題的困難了。所以,繞朝的話說準了,而晉國人佩服他高明,秦國人反認為他沒用。關於這,不能不考慮。
昔者彌子瑕有寵於衛君。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刖。彌子瑕母病,人間往夜告彌子,彌子矯駕君車以出。君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忘其刖罪。」異日,與君遊於果園,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啖君。昔者彌子瑕有寵於衛君69。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刖70。彌子瑕母病,人間往夜告彌子71彌子矯駕君車以出72。君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忘其刖罪。」異日,與君遊於果園,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啖君73
從前,彌子瑕在衛君面前得寵。衛國的法律,規定私乘君車的處刖刑。彌子瑕母親病了,有聽得消息的人連夜走告彌子。彌子立即假傳君命私乘君車回家。衛君聽了讚美他賢德說:「真算孝子!為了母親,竟連自己該犯刖刑都給忘了!」又有一天,和衛君遊果園,嘗着桃子好味,還沒吃完,便把剩下的一半給衛君吃。
君曰︰「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彌子色衰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餘桃。」故彌子之行未變於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見賢而後獲罪者,愛憎之變也。故有愛於主,則智當而加親;有憎於主,則智不當,見罪而加疏。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君曰:「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74。」及彌子色衰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餘桃。」故彌子之行未變於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見賢而後獲罪者,愛憎之變也75故有愛於主,則智當而加親76有憎於主,則智不當77見罪而加疏78。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
衛君又說:「這才真算愛我啦!好味道都忘了吃,倒給寡人吃!」等到彌子姿色不成了,寵愛低落了,一舉一動,在衛君眼裏便都變成罪過了。衛君說:「這便是私自坐我的車子,又把吃剩的桃子給我吃的傢伙。」所以,彌子的行為和過去並沒兩樣,而過去認為賢德的現在卻給認為犯罪,主要關鍵只是喜歡和不喜歡情感的變遷而已。所以,統治者對你喜歡,你的才智便會恰到好處而加倍親熱;統治者對你不喜歡,你的才智便會一無是處而加倍疏遠。所以,從事諫說談論的人們,不可不先把統治者喜歡不喜歡的真實情感觀察清楚,然後才正式進言哩。
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79,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80,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81
據說龍這爬蟲性子本很柔和,搞熟了可以當馬騎;可是喉部下面卻有尺來長的逆鱗,人觸犯到,馬上便會有殺身之禍。統治者也同樣有逆鱗;遊說的人只要能夠不觸犯統治者的逆鱗,便差不多了。

導賞

有關本文的主旨,張心澂《偽書通考》謂:「戰國時游說之風盛,往往以布衣而取卿相。對於游說之方法,自應研究有素,方足以出而應世。故辯論之學,幾於各家皆講求。非希見用於世,自未能免此,非亦游說者之一也。史遷謂『非為人口吃而善著書』,其研究所得游說之難,筆之於書,曰《說難》。」張氏將此文視為正面游說技巧的文章,認為韓非希望用於世,故專研游說之術,有所得而寫成文章。這代表了大部分學者的意見。王珏、胡新生在《試論〈韓非子‧說難〉的反諷性質》(載《東嶽論叢》2005年5月,總第26卷第3期)一文中提出相反意見,認為此文「通過對君主心理的細緻刻劃,說明傳播法術學說的艱難與危險,是一篇宣洩激憤和批判現實之作,其中教導游說者如何諂媚君主以求寵幸一節文字,純係反諷而非正語。」又認為韓非要傳達的意旨是:「『所說之心』永遠不可捉摸,喜怒無常的當權者難以理喻,游說者為虎狼說法,時時『身危』,處處『身危』,不死實是僥幸。」又說:「涉及這個話題(指游說),韓非作為游說的失敗者本沒有正面的心得可談,也根本不會有認真宣揚游說秘術的心緒,他唯一可能的回應就是將積壓已久的憤恨轉化為冷嘲熱諷,用說反話的形式對『亂主暗上』及其寵幸者施以更猛烈的攻擊:當今之世要想游說成功,必須先學會諂媚和無恥,不到與當權者同流合污之日,就永遠沒有法術之士得志之時。」足見王、胡二氏是認為韓非雖以游說技巧為論辯主題,但本意卻是反諷。其說亦有一定道理,但就本文內容而論,言及游說之難及技法之處極多,而且相當詳盡,我們不妨作為正面論述游說技巧文章來看,況且韓非作為游說失敗者,就正正是以此文作為經驗總結,以反思游說技巧的,其縱有反諷成份,亦有益於法家的游說後學,故我們即使如張心澂般將此文看成是正面闡述游說技巧之作亦不為過,韓非以此立說,著書以益後世,這亦是一個合理推斷。
韓非文章向以結構森嚴,論證精闢見長。清人林雲銘《古文析義‧初編》卷三中對此評論甚精,茲引如下:
題目是個「說難」,通篇拿定「難」字,層層洗發。第一段以游說之具在我,雖難未難引起。第二段謂無當於人當之心則求合難。第三段謂偶有觸犯則避害難,且既不相投,則見信難。第四段謂游說之術在於明人主之得、諱人主之失,使無所拂,而後可言;寬為期,而後可盡。如尹、奚不辭庖、虜,蒙恥周旋,尤難之極也。第五段引鄰父、關其思不善處知,明迎合之難,為第二段、三段實證。第六段引衛靈公愛憎之變,明要結之難,為四段實證。末段以龍為喻,嬰鱗是戒,惟恐不免,總極寫其難處。看來游說之術,從未有如此之描寫曲盡者。
林氏對本文結構作了一簡潔精準之勾勒:認為通篇扣着「說難」之「難」字發揮。第一段(林氏分段之方法與前面原文所示不同)由開首至「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是全文引端,以「游說所具備的條件雖難掌握,但並非最難」引出話題。第二段由「凡說之難」至「此不可不察也」,帶出「未能揣摩中人主的心意而迎合之的話,就難與人主相合」的中心論點。第三段由「夫事以密成」至「不可不知也」,本段指出兩個重點:一,偶有觸犯人主忌諱就難免身遭危難;二,如果人主對游說者的恩惠未深厚,論見就難於為人主所採信。第四段「凡說之務」至「此說之成也」,指出游說之術在於洞悉人主引以為傲的地方,而避免觸及人主避忌失意之地方,如果能做到與人主之意不拂逆,那就可以向人主進言;過了很長時間,就可向人主盡言而不會獲罪。這就是游說成功了。作者並以伊尹、百里奚不以廚師、奴隸之遇為恥,而接近人主,這是最難之處。第五段自「昔者鄭公欲伐胡」至「此不可不察」,林氏認為韓非此段是引鄰父、關其思的事來說明他們不善處知,用以說明迎合人主之難並以此呼應第二、三段,作為此兩段論見的例證。第六段由「昔者彌子瑕有寵於衛君」至「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引衛靈公對彌子瑕愛憎之變來說明交結人主之難,並為第四段明人主之得、諱人主之失作例證。最後一段是「夫龍之為蟲也」至文末,以龍為喻,以不要攖人主逆鱗為戒,總寫說人主極難。從林氏分析可知,韓非此文結構嚴謹、環環相扣,將游說人主之「難」論述得透徹非常。
若從游說技巧角度探繹此文,本文實在列出了不少重要之游說原則,劉永凱《評韓非子的〈說難〉》(《零陵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學報》第21卷第4期,2000年10月)一文則將之歸納成為五條:一,韓非提出了說者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是知識、口才、膽量。二,韓非指出說者洞察人主的心理是進言成功的關鍵。三,韓非提出與人主建立良好的私交從而取得人主信任是說者進言成功的前提。因此,要想得到人主信任,就必須成為他身邊的人。四,韓非指出了能給進言者帶來危害的七種錯誤的進言方法及八種應該竭力避免出現的情況。其中最重要一點是進言者在言談中不能涉及到人主不願為人知的秘密。韓非並分析了無意中涉及人主不欲人知的秘密(所匿之事)的種種情況:第一種是人主表面上想要做一件事,而實際上想借此來達到另一目的,說者卻賣弄小聰明把這一目的說出。第二種是說者為人主規劃某一件事時,卻合乎人主想借此達到的另一目的,有人將人主的心意洩露了出去,人主必然懷疑是說者所洩。第三種是說者與人主的私交尚淺,但同人主說話時卻顯得對人主了解得非常清楚,人主必然會懷疑說者刺探他的秘密。韓非還提出,知道了秘密卻要裝着不知道,這才是大智若愚,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說者。五,韓非提出了正確進言的方法。這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說者沒有與人主建立私交取得人主信任的階段。此時要注意兩點:一是「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即說者要懂得怎樣來誇張人主自以為得意的方面,而掩蓋人主認為可恥的方面。二是說者要懂得怎樣巧妙地把功勞讓給人主。韓非的方法是「有欲矜以智能,則為之舉異事之同類者,多為之地,使之資說於我,而佯不知也,以資其智」,即如果人主想顯示自己的聰明才智去辦一件事,說者就要替他舉出同類的另一件事,多方面替他考慮,使他從說者處取得很多解決方法,而說者卻裝作毫不知情,使人主誤以為此辦法是自己想出來,人主必然會毫不猶豫地接受。第二個階段是說者與人主的私交已經很好了,人主對說者已經充分信任,這時說者就可以在人主面前明確表明自己的觀點,還可直截了當地指出人主的不足,幫助他匡正自己的缺點,這樣說者就能夠成功了。也就是「夫曠日離久,而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引爭而不罪,則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飾其身,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的境界。
以上主要分析此文的內容、佈局部分,若從藝術技巧言之,本文亦相當有特色。首先是建立了議論文之完整規格,劉永凱《評韓非子的〈說難〉》一文中引到游國恩《中國文學史》論到先秦議論文的發展時的說法:「先秦諸子散文的發展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論語》和《墨子》,前者為純語錄體散文,後者則語錄體中雜有質樸的議論文。第二階段是《孟子》和《莊子》,前者基本上還是語錄體,但已有顯著發展,形成了對話式的論辯文;後者已由對話體向論點集中的專題論文過渡,除少數幾篇外,幾乎完全突破了語錄的形式而發展為專題議論文。第三階段是《荀子》和《韓非子》,在先秦散文中都已經發展到議論文的最高階段。它們的篇幅由短而長,風格由簡樸而開拓、縱恣,代表着春秋戰國時代各個階段的理論文。」劉氏又云:「《說難》一文首先提出問題,然後分析問題,最後提出了解決問題的方法,這種寫法奠定了後世論說文寫作的基礎。」換言之,韓非此文先提出游說之難處在探中人主的心理然後迎合之的問題,然後分析各種游說的難處和危險,最後提出完整的游說方法,文末還以事例作補充論證。後世的論說文章大抵都超越不了提出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這三個規格和步驟,這可算是論說文之典範之作,亦是韓非的代表作。
第二藝術特色是論據後置的論證方法,本文最後兩段用了關其思、鄰父及彌子瑕兩段例證,前二者用以證明他們不善處知,以說明迎合人主之難,彌子瑕之例子以說明人主之多變及交結人主之困難。這三個例子都是置於文章末二三段的(此以林雲銘之分段方法),這是韓非寫文章的獨有寫法,將論據置後,其妙處是與前文呼應:如林雲銘所言,第五段是呼應第二、三段,為之實證;第六段呼應第四段實證,如此就能形成起伏照應之勢,使文章首尾相貫,轉折多姿。兼且此幾個例子獨置於後,使人記着歷史教訓,並以之作結,讓事實說話,引發讀者深思,令人印象深刻。
第三點藝術特色是本文運用了富於氣勢的排偶句法。先說排比,文章開首「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之句,一口氣說出游說之三種條件,極具氣勢,用於文章開首可謂起句挺拔。「夫事以密成」至「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一段,可視為一組一連七句之排比句,講了七種游說者身危之情況,雖然字數不同,但句式一致,產生一種懾人氣勢,目的是造就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將欲游說者及讀者警醒,句法與文意密切配合。文章的對偶句法亦多:「所說出於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之長句與下面「所說出於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之長句是寬對,使人很容易會將兩種游說的情況對看並觀,加強文意表達。「故與之論大人,則以為間己矣;與之論細人,則以為賣重」及「論其所愛,則以為藉資;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己也」,還有「有與同污者,則必以大飾其無傷也;有與同敗者,則必以明飾其無失也」等都是各自兩兩成對的扇對,使人主多疑難相處之特點雙雙對對地展現出來,筆勢流暢。本文還有排比及對偶兼用的情況,如「彼自多其力,則毋以其難概之也;自勇其斷,則無以其謫怒之;自智其計,則毋以其敗窮之」,如此運用,予人論辯精密、滴水不漏的感覺。
本文在技巧上的第四個特點是善用各種修辭法,除上述句法部分提到的排比、對仗外,文章還用了對比修辭法。如「徑省其說,則以為不智而拙之;米鹽博辯,則以為多而交之」,以游說簡約和游說瑣細、旁徵博引兩種風格和人主的反應作對比;而「略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又以略言其事和高談闊論兩種游說風格和游說的結果作對比,將與人主相處之難從對比中窮盡於讀者之前,甚具說服力。又如「故有愛於主,則智當而加親;有憎於主,則智不當,見罪而加疏」,以受人主愛護和憎恨兩種情況及結果,說明游說者須細察人主之愛憎然後才游說的道理,對比鮮明、言簡意賅。文章又善用比喻修辭法,如文末「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之句,就是把人主比作龍,說他喉下也如龍般有倒鱗,游說者能夠不去觸犯之,那麼游說的工作就成功了,否則就如觸碰龍之逆鱗一樣,會有殺身之禍。將人主君心難測、愛憎易變以及游說的危險性,比作龍喉下的逆鱗,比喻非常貼切。

查閱次數:1750
資料來源:
朗讀:《積學與涵泳——中學古詩文誦讀材料選篇》,香港教育局(粵、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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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積學與涵泳——中學古詩文誦讀材料選篇》,香港教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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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友聯活葉文選》,友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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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賞:《積學與涵泳——中學古詩文誦讀材料選篇》,香港教育局(文)、(粵)、程廣寬(普)

作者/出處

韓非

韓非,約生於秦昭襄王二十七年,卒於秦始皇十四年(西元前二八〇?──?前二三三)。韓國(今山西省東南角和河南省中部)宗室。韓非口吃,不善言談,喜歡刑名法術之學。曾多次諫議韓王變法圖強,但不被任用。著書十餘萬言,傳至秦國,受到秦王贏政的賞識。其後韓非至秦,仍未獲信用,更被李斯誣害,死於獄中。《漢書・藝文志》著錄《韓非子》五十五篇,留傳至今,但今本已雜有後人的文字。

《韓非子》是先秦法家學說集大成之作,風格嚴峭峻刻,善用寓言和歷史故事表意明理,其文章邏輯嚴密,議論透闢,是戰國末期諸子說理散文的代表。

查閱次數:2363
資料來源:
《中國文學古典精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

創作背景

司馬遷《史記》載:「非見韓之削弱,數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於是韓非疾治國不務修明其法制,執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彊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於功實之上。以為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胄之士。今者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悲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餘萬言。」則《說難》一文應寫於韓非居韓時期,乃在多次上書韓王而論見不被理睬的情況下寫成此文的。「說難」二字可語譯為「說服人主的種種困難」,這正是韓非當時心跡的一種反映。

資料來源:
《積學與涵泳——中學古詩文誦讀材料選篇》,香港教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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