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

導賞

此篇詞作，朱彝尊寫於飄泊潦倒年間，詞中抒發人生失意的牢騷，並揭明自己創作風格的追求和特徵，是為自己的詞集《江湖載酒集》所作題詞，時年約四十四歲。
上片開首「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之句，以慷慨悲涼詞句具言前半生辛酸際遇。「十年磨劍」句本唐代詩人賈島《劍客》詩：「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以十年時間磨礪一劍，旨在以此劍為世間除去不平事，詩意豪氣干雲，詞人借之表明心跡；「五陵結客」是指昔日自己曾結交氣節豪傑之士，具體言，是按自己早歲聯絡抗清的往事而言。詞人生於明代崇禎二年（公元1629），明朝滅亡時十六歲，清兵南下兩浙，詞人開始奔走聯絡抗清，至順治七、八年間，猶往山陰交接屈大均、魏耕、祁氏兄弟（明代文學家祁彪佳二子），圖謀起事，事洩，遂避居永嘉，至順治十三年（公元1656）復從前輩曹溶南游，並北至雲中，其後又至京師、濟南，廣交天下豪士，「十年磨劍，五陵結客」二句，正是此段生活之概括。然而，復國已無望，自己除了博得「名布衣」虛名，生活乃在悽惶中度過，其自述為「糊口四方，多與箏人酒徒相狎……短衣塵垢，棲棲北風雨雪之間。」以其理想之高遠深沉，對照生涯之羈愁潦倒，故此接下一句是「把平生、涕淚都飄盡」，直抒胸臆，筆鋒陡轉，一掃前兩句氣概，使詞境墜入苦海，一腔豪情被擊碎，化作涕淚飄零，僅存痛苦回憶，表現內心創痛之深鉅。「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之句，緊扣題旨「自題詞集」，自道填詞之創作動機，「老去填詞」是功業未成的無奈選擇，而詞作中有一半是法雲禪師昔日呵責的「空中語」、空幻之語，用以傳達平生恨事，是用典，意蘊甚豐富；宋代惠洪《冷齋夜話》中記載法雲勸黃庭堅不要再填詞，「艷詞小曲可罷之」，而黃自辯說那只是「空中語」，本無大礙，今自言「空中傳恨」，意即自己是藉寫「醇酒美人」，而抒寫胸中塊壘，至於是否真其事？「幾曾圍、燕釵蟬鬢」句，是以反問式表明：自己何嘗真的有過「偎紅依翠」的冶遊生活呢？詞人自白詞集中種種以香艷面貌所寫詞作，是藝術虛構，是「別有志意存焉」，此種志意，可從詞人生平窺得。
下片「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三句為一層次，直逼出詞人心中榜樣，既不師承秦觀婉約綺艷的詞作，也不效法黃庭堅愛用典故、俗語、僻字的奇崛詞風；如果要與前賢比較，詞人自己認為應該與南宋標舉「清空」的張炎較為接近，三句較仔細概括了詞人的詞學宗旨和詞作風格，而且是作者所代表「浙西詞派」的理論精要表述，主張師法南宋詞人姜夔和張炎創作，標舉「清空」風格，而摒棄北宋詞風（秦觀、黃庭堅俱北宋具代表性詞人），三語措辭坦率、概括力強，後人談及浙西詞派，往往引用此詞說明其主張與風格。為何獨舉出張炎，而不提姜夔呢？蓋因作詞人與張炎有很多相似之處，既同為貴介之後，書香門庭，又同抱遺民身份。「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二句，明是用杜牧《遣懷》詩意：「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杜牧之落魄（通落拓），本亦失意之故，加上詞集名稱作《江湖載酒集》，詞人之與杜牧看齊，甚明顯；按詞意，本是說就像杜牧那樣落魄江湖，在青樓酒醉，並且將詞作吩咐紅粉歌妓在筵席上歌唱。委實而言，二句所表達不過是中國古代之人慣調，平平之句，但按整首作品言，此種「慣調」正好「稀釋」了前面的悲慨，使情調更趨近於詞人的美學傾向，即「清空」。結句「料封侯、白頭無分」是沉重一頓，頽放中回顧一生，瞻望前程，徹底醒悟，人已漸入老境但立功已無望，與詞起首強烈對比。須注意者，朱彝尊雖然鼓吹「野雲孤飛，去留無跡」的「清空」詞風，但此詞全篇悲涼激憤，沉鬱之情畢見，並非「清空」之代表作。
本詞上、下片首二句皆不押韻，到第三句始押韻，且又是長句，三句一氣呵成，促使悲慨得以表現。「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轉悲涼，兩句一長一短，緊接「幾曾圍、燕釵蟬鬢」長句，是補述衷懷，語調輕嘆。下片首三句措辭坦率，「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二句，又轉感慨傷懷，末句「料封侯、白頭無分」則頓沉至絶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