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六年春閏二月甲子,余遊巴黎蠟人館,見所製蠟人,悉仿生人︰形體、態度、髮膚、顏色、長短、豐瘠,無不畢肖。自王公卿相,以至工藝雜流,凡有名者,往往留像於館。或立、或臥、或坐、或俯、或哭、或笑、或飲、或博,驟視之,無不驚為生人者。余亟歎其技術之奇妙。光緒十六年春閏二月甲子1,余遊巴黎蠟人館2,見所製蠟人,悉仿3生人:形體、態度、髮膚、顏色、長短、豐瘠4,無不畢肖5。自王公卿相6,以至工藝雜流7,凡有名者,往往留像於館。或立、或臥、或坐、或俯、或哭、或笑、或飲、或博,驟視之,無不驚為生人者。余亟歎其技術之奇妙。光緒十六年春天閏二月的甲子日,我參觀巴黎蠟人館;看見所製的蠟人,全都摹倣活人:形狀、體格、態度、頭髮、皮膚、顏色、長短、肥瘦,沒有一處不完全相似。上自國王公卿宰相,直到藝術作家各色人等,一切有名望的,多半都保留有造像在館內。有的站着,有的睡着,有的坐着,有的伏着,有的哭着,有的笑着,有的飲酒,有的賭博;猛然看到他們,沒有不吃驚地以為都是活人的。我當即歎息那種技術的神妙。
通譯者稱︰「西人尤善油畫,允為絕技,盍馳往油畫院一觀普法交戰圖乎?」余曰︰「諾。」通譯者稱:「西人尤善油畫,允8為絕技,盍馳往油畫院一觀普法交戰圖9乎?」余曰:「諾。」翻譯的人說:「西洋人尤其擅長油畫,真可算是絕技,何不趕到油畫院看一看普法交戰的圖畫?」我說:「好的。」
其院為一大圜室,以巨幅懸之四壁,由屋頂放光入室。人在室中,極目四望,則見城堡、岡巒、溪澗、樹木,森然布列。兩軍人馬雜遝︰馳者、伏者、奔者、追者、開槍者、然礮者、搴大旗者、挽礮車者,絡繹相屬。其院為一大圜10室,以巨幅懸之四壁,由屋頂放光入室。人在室中,極目11四望,則見城堡12、岡巒、溪澗、樹木,森然布13列。兩軍人馬雜遝14:馳者、伏者、奔者、追者、開槍者、然15礮者、搴16大旗者、挽17礮車者,絡繹相屬18。那畫院乃是一間圓形的大廳,用大幅掛在四圍的牆壁上,從屋頂放光進來。人在廳內,盡目力所及四面觀看,就見到城牆、堡壘、山崗、巖岫、溪澗、樹木,繁雜地羅列着。兩方的部隊都人馬眾多,騎在馬上的,伏在地下的,跑的,追的,開鎗的,燃礮的,拿大旗的,拖礮車的,繼續不斷地連接着。
每一巨彈墮地,則火光迸裂,烟焰迷漫。其被轟擊者,則斷壁危樓,或黔其廬,或赭其垣;而軍士之斷臂、折足、血流殷地、偃仰僵仆者,令人目不忍覩。仰視天,則明月斜挂,雲霞掩映;俯視地,則綠草如茵,川原無際。幾疑身外即戰場,而忘其在一室中者。迨以手捫之,始知其為壁也,畫也,皆幻也。每一巨彈墮19地,則火光迸裂20,烟焰迷漫。其被轟擊者,則斷壁危樓,或黔其廬21,或赭其垣22;而軍士之斷臂、折足、血流殷地23、偃仰僵仆24者,令人目不忍覩。仰視天,則明月斜挂,雲霞掩映;俯視地,則綠草如茵25,川原無際。幾疑身外即戰場,而忘其在一室中者。迨以手捫26之,始知其為壁也,畫也,皆幻也。每逢一顆大礮彈落地,便只見火光迸裂,烟焰迷漫。那被轟擊的,便只見斷毀的牆壁,傾斜的樓宇,有的燒黑了那房屋,有的燒紅了那牆垣;至於士兵的斷臂、折腿、血流紅中帶黑染在地上、僵死了倒地仰着、伏着的,簡直使人不忍看下去。抬頭看看天吧,便只見明月斜掛高空,雲霞遮遮掩掩;低頭看看地吧,便只見碧綠的草像地氈,大川和原野無際無邊。幾乎疑心自己身體以外就是戰塲,倒忘了卻只是在一個房間裏面。直等到用手摸了摸它,纔知道那原來是壁、是畫,都是假的東西呢。
余問︰「法人好勝,何以自繪敗狀,令人喪氣若此?」通譯者曰︰「所以昭炯戒,激眾憤,圖報復也。」則其用意深矣!夫普法之戰,於今雖為陳跡,而其事信而有徵。然則此畫果真邪?幻邪?幻者而同於真邪?真者而託於幻邪?斯二者,蓋皆有之。余問:「法人好勝,何以自繪敗狀,令人喪氣若此?」通譯者曰:「所以昭炯戒27,激眾憤,圖報復也。」則其用意深矣!夫普法之戰,於今雖為陳跡,而其事信而有徵28。然則此畫果真邪29?幻邪?幻者而同於真邪?真者而託於幻邪?斯二者,蓋皆有之。我問:「法國人生性好勝,為什甚麼自己要畫出敗仗的形狀,使人灰心喪氣到這步田地?」翻譯的人說:「這是拿來表示明顯的警戒,激起大眾的憤怒,希望報復的緣故呵。」這樣說來,那用意便很深了!普法戰爭,現在雖然已是過去了的事跡,可是那是一件確實的可以考證的大事。那麼,這畫所描寫的究竟是真況嗎?還是幻想嗎?幻想卻如同真的一樣嗎?真況卻藉幻想來表達嗎?這兩種成份,大概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