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乾隆丁亥1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2,而奠3以文曰:乾隆丁亥年的冬天,我在上元縣的羊山安葬了三妹素文,並寫了一篇文章同她的英靈祭古說:
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里矣。當時雖觭夢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耶?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4,離吾鄉七百里矣。當時雖觭夢5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6耶?汝以一念之貞7,遇人仳離8,致孤危托落9。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唉唉!你生在浙江卻葬在這裏,離開我們的故鄉七百里路了。在當時就是做夢,也想不到這地方是你的安葬處呀?你是因為有了那所謂節操的一念,嫁給了不好的丈夫而離婚,才落得這樣孤單寂寞的。這雖然是命,老天爺叫它這樣的;然而連累你到這樣地步的,也未嘗不是我的罪過。
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予幼從先生授經10,汝差肩11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12,一旦長成,遽躬蹈之13。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我小時侯,跟從先生讀書,你和我挨肩坐着,喜歡聽那些古人貞節忠義的故事,你一旦長大了,竟然自己也那樣做了。唉唉!如果你不懂詩書的話,或者未必這樣死心眼兒地要守甚麼貞節。
余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温《緇衣》一章;適先生奓戶入,聞兩童子音琅琅然,不覺莞爾,連呼則則,此七月望日事也。余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14,同臨其穴15。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16。予九歲,憩書齋17,汝梳雙髻,披單縑18來,温《緇衣》一章19;適先生奓戶20入,聞兩童子音琅琅21然,不覺莞爾22,連呼則則23,此七月望日24事也。我捉蟋蟀,你張着胳膊也來參加,到冬天蟋蟀死了,我們一同把它葬在穴裏。今天我殮你、葬你,當日那樣的情景,好像又進入了眼簾。我九歲,住到書房裏,你梳着兩個髻,披着細絹單衣來了,温習《詩經‧緇衣》裏那一首詩;恰巧先生開門進來,聽見兩個小孩子聲音琅琅地在讀書,不覺微笑了,連聲讚歎起來。這是七日十五那天的事。
汝在九原,當分明記之。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逾三年,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不記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函使報信遲早云爾。凡此瑣瑣,雖為陳迹,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汝在九原25,當分明記之。予弱冠粵行26,汝掎裳27悲慟。逾三年,予披宮錦還家28,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29而笑;不記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30,函使報信遲早云爾31。凡此瑣瑣,雖為陳迹,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你雖然在墳墓裏,也一定能夠記得很清楚的。我二十來歲到廣西去,你不忍分別,牽着我的衣裳哭。過了三年,我中了進士回家,你從東廂房裏扶着小几走出來,一家人都笑嘻嘻地直看着我;我不記得話是從哪裏先開頭說的,大概說了些在京師中了進士,寫信報喜的早晚罷了。凡是這一些瑣碎的事情,雖然早已成了陳述,但是我一天不死,就一天也不能忘記的。
舊事填膺,思之淒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悔當時不將嫛婗情狀,羅縷記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舊事填膺32,思之淒梗33,如影歷歷34,逼取便逝35。悔當時不將嫛婗36情狀,羅縷37記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以前的事填滿了胸懷,回想起來禁不住難過,幾乎連喉頭都給梗塞住了。好像影子一般,縱然看得那樣清楚,可是逼近去取的時候,卻又消逝了。我後悔當時沒有把兒時的情形,一件一件詳細地記下來。但是你已經不在人間了,縱然歲月能夠倒着走,兒時可以再回來,卻也沒有給我作證明的人了!
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嬭,仗汝扶持;家中文墨,䀢汝辦治。嘗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於此微缺然。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嬭38,仗汝扶持;家中文墨,䀢39汝辦治。嘗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40者;汝嫂非不婉嫕41,而於此微缺然。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你離了高家回來的時候,高堂上老母,仗着你來扶侍;家裏有甚麼書件信札的事,也都叫你去辦。我曾說過,女人中很少有能明白經書裏的道理、熟習典故的;你的嫂嫂不是不婉順,只是在這方面比較差一點。所以從你回來以後,雖然為你悲哀,實在卻為我自己喜歡。我又比你大四歲,人間往往是大的先死,那麼,我可以把身後的事情交託給你;然而不料你卻走在我前頭了呢。
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後雖小差,猶尚殗殜,無所娛遣,汝來牀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懽。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42,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後雖小差43,猶尚殗殜44,無所娛遣45,汝來牀前,為說稗官野史46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懽47。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前年我病,你整夜不睡,一直探聽病況,減一分就喜歡,增一分就憂愁。以後我的病雖然稍好一點,可是仍然不能起牀,沒有可以娛樂消遣的事,你就來到牀前,給我說那些小說筆記裏面可喜可驚的故事聽,心裏才覺痛快一點。唉唉!現在和以後我會再病的,教我再往哪裏去叫你呀?
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遠弔揚州。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綿惙已極,阿嬭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予已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而汝以辰時氣絕。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遠弔揚州48。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綿惙49已極,阿嬭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予已先一日夢汝來訣50,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而汝以辰時氣絕。四支51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你的病,我聽信了醫生的話,說是不要緊,因此我才大遠地到揚州去弔喪。你又怕我知道了掛心,不讓人來告訴我。等到病勢萬分危急了,媽媽問你,「要哥哥回來嗎?」你打起精神答道:「好!」其實我頭一天已經夢見你來話別,那時心裏就知道不好,所以馬上乘了快船渡過江來。果然,我在未時到家,你卻在辰時就已氣絕了。四肢還溫暖,一隻眼還未閉上,原來是你還忍着死在等待我呀。
嗚呼痛哉!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遊,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嗚呼痛哉!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遊,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然則抱此無涯之憾52,天乎,人乎!而竟已乎!唉唉!傷心呵!早知道和你永別,我哪能會去遠遊;就是去遊,也還有許多心裏的話,要向你說,同你商議呀。如今完了!除非我死,不然,便一定沒有見面的日期。我可又不知道哪天死,可以見你;況且死後究竟還有知無知,能見到你見不到你,又是終於不能明白的事。那麼,就讓我抱着這無窮的遺憾,──天呵,天呵,竟然這樣完結嗎?
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未謀耳。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便祭掃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兩塚︰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汝之詩,吾已付梓53;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54;惟汝之窀穸55未謀耳。先塋在杭56,江廣河深57,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58,便祭掃59也。其旁葬汝女阿印60,其下兩塚:一為阿爺侍者朱氏61,一為阿兄侍者陶氏62。你的詩稿,我已經刻板;你的女兒,我已經代你嫁出;你的生平,我已經作了傳記,只有你的墓穴還沒有計劃。祖先的葬地在杭州,江這麼寬,河這麼深,事實上沒法回去安葬,所以請准母親,安葬你在這裏,比較便於祭掃。旁邊葬了你的女兒阿印,下邊兩墳:一是咱父親的妾侍朱氏,一是你哥哥的妾待陶氏。
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姪詩後,至今無男;兩女牙牙,生汝死後,纔周睟耳。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髮禿,暗裏自知,知在人間,尚復幾日?羊山曠渺,南望原隰63,西望棲霞64,風雨晨昏,羈魂65有伴,當不孤寂。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姪詩66後,至今無男67;兩女牙牙68,生汝死後,纔周睟69耳。予雖親在未敢言老70,而齒危髮禿,暗裏自知,知在人間,尚復幾日?羊山這地方曠遠,向南可以望見一片平原,向西可以望見棲霞山,無論風天雨夜,早晨晚上,羈旅的魂靈,卻有伴侶在一起,一定不會感到寂寞的。可憐的是,我從戊寅年讀了你的哭姪詩以後,到如今還沒有兒子;兩個女兒正在牙牙學語。是你死之後生的,才周歲罷了。我雖然有母親在世不敢自己說老,可是牙齒動搖,頭髮脫落,暗地裏自己知道,知道在人間,還能有幾天好活。
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阿品遠官河南71,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72者。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阿品遠在河南做官,也沒有兒女,九族裏也沒有可以過繼的人。你死了,我葬你;我死了,誰埋我?如果你有靈的話,能不能告訴我?
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唉唉!生前的往事已經不可回想,身後的一切卻又不能知道;哭你既然聽不到你說話,祭你卻更看不見你來吃。紙灰在飛揚,北風這樣兇,你哥哥回去了,還一再回頭看你呢。唉唉,傷心呵!唉唉,傷心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