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子厚,讳1宗元。七世祖庆2,为拓跋魏3侍中,封济阴公4。曾伯祖奭5,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6。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7。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8,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9。子厚,名宗元。他的七世祖名庆,做过拓拔氏魏朝的侍中官,封为济阴公。曾伯祖名奭,做过唐朝的宰相,和褚遂良、韩瑗都因为得罪了武后,死在高宗朝。父亲名镇,为了要事奉母亲,辞谢了太常博士不做,请求做一个江南的县令。后来因为不能谄媚权贵,失去了御史;那位权死了以后,才又拜任侍御史,人家都说他刚直。和他交游的,都是当代的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儁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10,崭然见头角11;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12,授集贤殿正字13。儁杰廉悍14,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15,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子厚小时候就精明灵敏,对一切都很明白。父亲在世时,他虽然还是少年,已能自己成就自己,考取了进士及第,崭然露出了头角;都说柳姓有了好儿子。后来他通过了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被任命做「集贤殿正子」的官。英俊、清廉、能干,议论时据古证今,出入经史百家,言词凌厉奋发,像风势的迅速而有力,常常使同座的人屈服,名声大大的振动了当世,一时的人都仰慕他,愿意和他交游,显贵的要人们也都争着想把他收在自己的门下,不绝口的称赞他。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贞元十九年16,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17。顺宗18即位,拜礼部员外郎19。遇用事者得罪20,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21。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22,而自肆于山水间。贞元十九年,他从蓝田尉升任监察御史。顺宗皇帝即位,任为礼部员外郎。遇到当道的人得了罪,例应降到外面去做刺史;还没到远,又照例贬为永州司马。住在那里的时候,自己更加刻苦努力,把记得的和见到的写成了文章,奔放含蓄,博大精深,没有边际;自己更寄情在山水之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23。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24,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25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26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元和中叶,朝廷照例把他召回京师,又和别人一起派到外面去做刺史,子厚得到柳州的位置。到了那里以后,他叹息着说:「难道这里便不可有为吗?」于是顺应本地的风俗,给他们设立教化和禁令,一州的人都悦服信赖他。那地方的风俗,有拿男女作抵押借款的,约定随时可赎身,但等到利息累积到和本金相等时,便把押的人没收做奴婢。子厚替他们想出了方法,叫他们都赎回去;那些最贫穷无力赎回的,便叫他们给债主服劳役,记下服役应得的酬劳,到足与款相抵的时候,便把抵押人带回去。观察使把这个辨法颁行到其他的州郡,仅仅一年之内,恢复自由回家的,就差不多有一千个人。衡山湘水以南凡是中过进士的,都奉子厚做老师。那些曾经受到子厚直接指导作文章的,都作得很有章法气度,很看得过去。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于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媿矣!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27亦在遣中,当诣播州28。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29。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30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于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31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媿32矣!当他被召回京师,派到别处做刺史的时候,中山人刘梦得,名禹锡,也在被贬之列,应当派到播州。子厚哭着道:「播州,不是人住的地方,可是梦得还有老母在堂,我实在不忍看见梦得这样的不幸,竟使他对母亲无话可说;并且也绝没有母子一同去的道理。」便向朝廷请求,正要上奏章,情愿拿柳州掉换播州。虽更得罪,死也无恨。刚好当时有人把梦得的情况报告了皇帝,梦得于是改做连州刺史。啊!人到了穷途末路受到考验的时候,才能见到节操与正义感。现在的一般人,平时住在里巷互相慕悦;酒食游戏,互相征逐;很和气地勉强装着笑语,表示互让;握手言欢,如同把肺肝拿出来给人看一般;指天画日,痛哭流涕,发誓要同生共死,不相背负,真实可以信赖的样子;一旦遇到一点小利害冲突,不像一根毛发那样轻微,便会翻脸不认人;别人跌入陷穽,不特不肯伸手去救,反而要挤他下去,再投下块石头,这种人到处都是。像这种行为,应该是禽兽和野蛮人也不忍做的,但是这种人做了,反自以为得计。他们听见子厚这样高风,也可以稍感惭愧了!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33,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34,故卒死于穷裔35。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36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37;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子厚在少年的时候,勇于为别人尽力,不大考虑到自己的利害,以为功名事业可一蹴而得,因此才遭遇贬谪;被贬谪后,又没有相知、有力量、有地位的人帮忙挽救,使他终于死在边远的地方;材力没有为世所用,道也不行于当时。假如子厚当日在中枢做官的时候,能持身谨慎,像他做司马、刺史的时候一样,便不会被贬斥;即使被贬斥,如有人能极力保举他,也必定会再被起用而不至于穷困。但是假如子厚被贬斥得不久,穷困不到极点,虽有出人头地的地方,可是他的文学辞章,却决不能用其自己的力量达到必然流传后世,像今日这样的毫无疑问。即令使子厚得偿所愿,做到了一时的将相,拿那样来换这样,何者是得,何者是失,我想总会有人能分辨的。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槩,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子厚以元和十四年38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39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40。行立有节槩41,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42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43其家,庶几有始终者。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死,年四十七。在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在万年地方他先人坟墓的旁边。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才四岁;小的叫周七,子厚死了才生的。两个女儿,都很小。他的能够归葬,一切花费都是观察使河东裴行立先生出的。行立为人很义气,有节操,极重诺言,和子厚结交,子厚对他也很尽心,毕竟得到他的助力。在万年墓地上葬子厚的,是子厚的舅弟卢遵。遵是涿县人,谨慎好学;自从子厚遭贬斥以后,遵就跟从着在一起住,直至子厚死了仍不离开;葬了子厚以后,又要照顾他的家庭,可算得一个有始有终的人。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铭曰:「是惟子厚之室44,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铭词:「这是子厚的屋,既坚固又安定,于他后人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