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姚鼐頓首,絜非先生足下︰桐城姚鼐頓首,絜非先生足下:絜非先生足下:
相知恨少,晚遇先生。接其人,知為君子矣;讀其文,非君子不能也。往與程魚門、周書昌嘗論古今才士,惟為古文者最少;苟為之,必傑士也;況為之專且善如先生者乎?相知恨少,晚遇先生。接其人,知為君子矣;讀其文,非君子不能也。往與程魚門、周書昌1嘗論古今才士,惟為古文者最少;苟為之,必傑士也;況為之專且善如先生者乎?相知的朋友恨少,直到晚年才遇到先生。一見面便知道是君子一流;再讀過大著,更知道不是君子做不出來的。過去曾和程魚門、周書昌討論過古今的才人學士,只有能做古文的最少;如果能做古文的,必定是豪傑之士;何況做得專而且好,像先生這樣的呢?
辱書,引義謙而見推過當,非所敢任。鼐自幼迄衰,獲侍賢人長者為師友,剽取見聞,加臆度為說,非真知文,能為文也;奚辱命之哉?蓋虛懷樂取者,君子之心;而誦所得以正於君子,亦鄙陋之志也。辱書,引義謙而見推過當,非所敢任。鼐自幼迄衰,獲侍賢人長者為師友,剽取2見聞,加臆度3為說,非真知文,能為文也;奚辱命之哉?蓋虛懷樂取者,君子之心;而誦所得以正於君子,亦鄙陋之志也。您給我的信,自己措辭未免太謙,給我的推崇未免太過,不敢當得很。鼐從小到老,得到機會侍候賢人長輩做師友,襲取所見所聞,再加上個人的意見編成一套說話,不是真正懂得文章,和能夠做文章的;怎麼竟不嫌棄而向我問寫文章的問題呢?原來先生的虛心而樂於吸取經驗,乃君子的用心;因而我就這機會,把自己學習的心得,說出來請求君子加以糾正,也不失為一個鄙陋人向上的志願。
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惟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然而《易》《詩》《書》《論語》所載,亦間有可以剛柔分矣。值其時其人,告語之體,各有宜也。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4之發也。惟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然而《易》《詩》《書》《論語》所載,亦間有可以剛柔分矣。值其時其人,告語之體,各有宜也。鼐曾經聽說過,天地構成和運行的道理,只不過陰陽剛柔的關係罷了。所謂文章,正是天地間的精華,和陰陽剛柔的表現。只有聖人所說的話,才能統攝這兩種氣氛調和的部份而無所偏執。然而《易經》《詩經》《書經》《論語》裏面所記載的,卻也間或有可以拿剛柔的標準去分別的。這是因為碰着那種特殊的時代特殊的人物,說話的體裁,因對象不同而各有切合的緣故。
自諸子而降,其為文無弗有偏者。其得於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鏐鐵;其於人也,如憑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之。自諸子而降,其為文無弗有偏者。其得於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5、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6;其光也,如杲7日、如火、如金鏐8鐵;其於人也,如憑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之。至於從先秦諸子以來,蘊蓄在他們文章裏面的氣氛,卻沒有不是走偏鋒的。他們之中,凡屬得着陽和剛的美的,他們的文章,就像雷,像電,像大風的出山谷,像崇高的山險峻的崖,像決開了的大河,像奔騰着的騏驥;反映他們的光彩,像當空的太陽,像火,像黃銅黃金鋼鐵;反映他們的人品,像站在高處望遠,像皇帝受臣民朝拜,像鼓動成萬的勇士戰鬭。
其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雲、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其於人也,漻乎其如歎,邈乎其如有思,㬉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觀其文,諷其音,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其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雲、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9、如淪10、如漾11、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12;其於人也,漻13乎其如歎,邈14乎其如有思,㬉15乎其如喜,愀16乎其如悲。觀其文,諷17其音,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18。他們之中,凡屬得着陰和柔的美的,他們的文章,就像纔升起的早上的太陽,像清風,像雲,像震,像煙,像幽靜的樹林曲折的溪澗,像浪紋,像輕波蕩漾,像珠玉的光輝,像鴻鵠飛鳴而入太空;反映他們的人品,清明深沉像歎息,幽靜玄遠像思考,溫靄可親像喜悅;戚然動容像悲愁。看過了他們的文章,吟味着他們的音調,作者的性情狀態便可以分別出是全然不一樣的來了。
且夫陰陽剛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之,而氣有多寡進絀,則品次億萬,以至於不可窮,萬物生焉。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夫文之多變,亦若是已。糅而偏勝,可也;偏勝之極,一有一絕無,與夫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且夫陰陽剛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19之,而氣有多寡進絀20,則品次億萬,以至於不可窮,萬物生焉。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21。夫文之多變,亦若是已。糅而偏勝,可也;偏勝之極,一有一絕無,與夫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所謂陰陽剛柔,基本要素不過兩種;經過造物主的糅合作用,卻變成才氣的稟賦有多少出入的不同;因而便出現了種種品質等級,多到以億萬計,甚至無法數得清,於是萬物便產生了。所以說:「一陰一陽便叫做道」。文章的變化多端,也只是像這樣罷了。糅合的結果,某種成份特別多,是可以的。但如某種成份多得到了極點,成為有的過於多,有的絕對無的現象,以及剛不夠剛,柔不夠柔的,便都不能叫做文章。
今夫野人、孺子聞樂,以為笙歌弦管之會爾;苟善樂者聞之,則五音十二律,必有一當,接於耳而分矣。夫論文者豈異於是乎?今夫野人、孺子聞樂,以為笙歌弦管之會爾;苟善樂者聞之,則五音十二律22,必有一當,接於耳而分矣。夫論文者豈異於是乎?我們知道,全沒受過教育的鄉下人或小孩聽音樂,只不過認為是歌聲和樂器的結合而已;如果懂音樂的聽了,便可以知道五音十二律,必然有一個配合適當的,一和聽覺接觸就分別出來了。研究文章的路數,哪能和這兩樣呢?
宋朝歐陽、曾公之文,其才皆偏於柔之美者也︰歐公能取異己者之長而時濟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觀先生之文,殆近於二公焉。宋朝歐陽、曾公23之文,其才皆偏於柔之美者也:歐公能取異己者之長而時濟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觀先生之文,殆近於二公焉。宋朝的歐陽修、曾鞏兩公的文章,他們的才氣都是偏於陰柔方面的美的。歐公能吸取異己者的長處適當地融化着;曾公能夠迴避自己的短處不去犯它。我看先生的文章,差不多是和這兩公相近的。
抑人之學文,其功力所能至者,陳理義必明當,布置取舍,繁簡廉肉不失法,吐辭雅馴、不蕪而已。古今至此者,蓋不數數得,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先生以為然乎?抑人之學文,其功力所能至者,陳理義必明當,布置取舍,繁簡廉肉24不失法,吐辭雅馴、不蕪而已。古今至此者,蓋不數數25得,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先生以為然乎?再則,一個人學做文章,他的功力所能到達的,陳說道理,必然明切了當,佈置取捨,和字句的多少,聲調的清雅,必然不失法度,用字遣辭,雅淨而不蕪雜而已。古今的文學家能到這境界的,並不很多,然而還不能算是極高境界的文章。極高境界的文章,是和神明相通的,是人力不能隨便做得到的。先生認為對嗎?
惠寄之文,刻本固當見與,鈔本謹封還。然鈔本不能勝刻者。諸體中,書疏贈序為上,記事之文次之,辨論又次之。鼐亦竊識數語於其間,未必當也。《梅崖集》果有逾人處,恨不識其人。郎君令甥皆美才,未易量,聽所好恣為之,勿拘其途可也。於所寄文輒妄評說,勿罪勿罪!惠寄之文,刻本固當見與,鈔本謹封還。然鈔本不能勝刻者。諸體中,書疏贈序為上,記事之文次之,辨論又次之。鼐亦竊識26數語於其間,未必當也。《梅崖集》27果有逾人處,恨不識其人。郎君令甥28皆美才,未易量,聽所好恣為之,勿拘其途可也。於所寄文輒妄評說,勿罪勿罪!承寄給我的大作,印刷了的當可見贈,鈔本敬封好奉還;但鈔本不像印刷的好。各體裏面,書疏贈序第一,記事的文章第二,辯論的第三。鼐也曾私自寫了幾句話在上面,未必就對的。《梅崖集》果然有過人的地方,可恨不認識這部書的作者。世兄和令甥都是美才,不可限量,由他們自己所喜歡的,就放膽讓他們做好了,可以不必拿一定的路線來拘束他們。對所寄來的大作擅自胡亂批評,莫見怪莫見怪!
秋暑,惟體中安否?千萬自愛!七月朔日。秋暑,惟體中安否?千萬自愛!七月朔日。秋天仍這樣熱,身體好嗎?務請好好保養!七月初一日。桐城姚鼐頓首。